警局大厅里人来人往，夏怀秋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程荣刚刚给自己的矿泉水。

“这两天去看奶奶了吗。”夏怀秋开口问。

程荣没回她，手里捏着刚刚做完笔录打印出来的文件。

“别扯别的，不想和你吵那些有的没的。”他一页一页的翻着。

夏怀秋苦笑，看着程荣在她刚刚说的证词上画着一条条横线，毫不避讳的当着她的面画下一个问号，她知道他是故意这样的。

等着他的时候，她低头转着手上的手串，思绪飘回了那个雪天。

“小秋，我觉得只有你能懂我的意思。”程欣的话再次清晰的在耳边响起，哪怕是那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她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情。

白岐县是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县城的最中间有一座大山阻隔着，往往人们想去亲戚家串个门还要再翻山越岭，或者绕远路避开那座山。

程欣和夏怀秋就这样每天走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到另一边去找彼此，日复一日从没变过。

程欣的爸妈在她八岁的时候在外地的工地上遭了泥石流，被压在了土里，几天几夜才被找到，发现的时候两个人的身子都凉透了。那年程荣刚满五岁，他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程欣十六岁的时候上了高中，因为来回不方便就选择了住校，而夏怀秋家离学校近，每天放学都会在学校陪她一个小时再走。

就这样日子到了她们十八岁那年的元旦，那天下了厚厚的雪，两人坐在程欣家的屋顶上，手里抱着程奶奶刚烤好的红薯。

也是那一天，夏怀秋第一次听程欣的嘴里说出那几个字。

“小秋，我不想活了。”

她还记得程欣说出这句话时，还是那样温柔的笑着，像是每个两人闲谈的晚上，白色的织线帽贴在她的两颊上，雪白的脸被冻的有些发红。

程欣浅笑着说：“我每天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和你聊天的时候，再就是睡觉的时候，只有这些时候我不会胡思乱想。我成绩不好，我不知道上大学对我来说到底有没有意义，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一个家庭能不能负担的起我和小荣上大学。我有些自私的想逃避这一切。

前天发成绩的时候，班主任把我叫去办公室，我还记得他拿着我的成绩单，扔到我的脚边，和我说‘我以为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你这样还能养你奶奶吗？’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走多久才是头。”

夏怀秋转头看她的时候，程欣正伸手抹掉眼眶里溢出来的泪。

她吸吸鼻子继续笑着说：“我也想和你一样大胆的喜欢一个人，想回到我们从前什么都不用去想的日子，但我第一次想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如果我没来过就好了，如果我从没有失去过爸爸妈妈，从没有被别人嘲笑穷、没人管，如果我从没有拼了命的学习还是落在别人的后面就好了。

我在宿舍里不敢说太多话，永远顺着别人，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会被人讨厌。她们的讨厌不说出来，但就是有。从那些眼神里，从避开的身体上，从漏下我的作业上。这些天上课我总是一回过神来，就已经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了，好像感受不到自己了一样。前几天我不小心划破了自己的手指，涌出来的血竟然让我感觉到了一丝快感，那种疼痛的感觉好像让我重新感受到自己了一样。

我很奇怪对吧，我也知道，可是小秋，我不知道这些话能对谁说了，奶奶需要我，小荣也需要我，我不想做一个累赘更不想做一个家长，我不想沉默的站在黑白的世界里虚伪的面对所有人，我只想做我自己，哪怕就那么一天。小秋，我觉得只有你能懂我的意思，对吗？”

可那天晚上的夏怀秋，没有明白程欣的意思，她只是对她点点头，伸手在她肩上拍拍，对她说：“没关系，都会过去的。”

那只是一场对自己坎坷命运的哭诉，那只是在夜晚向朋友的倾诉。但18岁的夏怀秋并不知道，那也会是一个求救的绳索，渴望对面的人能听懂自己的信息，拉自己上岸。

在几个月后，程欣躺在冰冷的地上的时候，她才彻底明白那晚她说的话。

她说：“救我。”

她在一遍一遍的说着：“救我。”

而那时的自己，只是揽过她的肩，只当是她突然涌上来的伤感一样，对她说，“没事，都会过去的。”

过不去了。

从程欣再也没法睁开眼时就过不去了。

数十年来，夏怀秋不论是上大学还是实习，还是找到工作，只要回白岐县，就会到程欣家里看奶奶，看程荣，哪怕是被误解被驱赶也从没变过。

她一直后悔着，如果那天的雪夜她真的明白了程欣站在病痛里的绝望，如果她早一些知道程欣一直埋在心底喜欢的人，她就不会继续在她面前欢乐的交着朋友，就不会义无反顾的去喜欢周宪。

程荣碰了碰眼前目光呆滞的夏怀秋，她才回过神来。

“嗯？”她转头看着程荣。

程荣的表情愣住了，片刻他才问：“你哭什么？”

夏怀秋这才反应过来，伸手碰了碰脸颊，手上沾到了有些凉的泪痕。

“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起我有篇稿子没写完。”她脸上又挂上笑。

程荣听着她无厘头的借口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合上了手里被他圈画的文件。

“咳。”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些，“你是不是和周宪认识。”

夏怀秋眼中带着不解的看着他，摇摇头。

“如果真的认识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不然如果之后再被查出来你们认识，和现在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夏怀秋依然摇头：“不认识。”

她的心里有一杆秤，毕竟从大早上开始各大媒体就已经开始暗戳戳的把嫌疑人的罪名指向周宪，在所有检查结果没下来之前，他确实是最有嫌疑的人，如果告诉程荣这就是他姐十八岁时喜欢的人，也许他会巴不得立刻把周宪关进监狱里才是。

而这话也不全是撒谎，毕竟昨晚确实是两人分开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见面，在这之前确实不认识，如果**要调查，除非是把十年前的监控翻出来。

程荣没再追问什么，下一秒夏怀秋低头，发现手上多了一件东西。

“手链你这不是多的是，还非要再让我跑一趟？”程荣看着她左手上戴着的新的手链，又看看自己给她的这个珠串。

夏怀秋欣喜着摘下手上原本戴着的链子，把那条珠串戴上，一阵冰凉的感觉从手腕传到后背。

“不一样的，”她说，“其他的都是怕手上空落落的戴着玩的。”

“本来打算下次去看你姐的时候拿呢，没想到你帮我拿回来了。”她脸上止不住的笑容。

程荣瞥他一眼，有些骄傲的开口：“顺手而已，让人家拿去你不得讹我们家。”

他起身要走，又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你要是想起什么来了就打电话给我，不然真的查出来了，你就是包庇。”

夏怀秋怔住没回答。

他又走几步似乎是不死心的扭头说：“还有做假证，你最好仔细考虑好。”

“嗯。”她点点头，“我一直有考虑好。”

正午的太阳正当空时，暴雨冲刷的痕迹在渐渐的褪去，气温慢慢攀升着，夏怀秋提着风衣，和台里请的假就到下午，她看了看时间快步的走出门口，却看见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高跟鞋的声音由急变缓，前面的男人貌似意识到了身后来人，回头看了一眼，又波澜不惊的转过去。

夏怀秋走到他身边时刻意停了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刚下了台阶，周宪的声音响起。

“夏记者，有时间吗？”

她停下脚步，鞋跟砸在地上的声音像是蓦然响起的钢琴重音键。

她的眼神在四下路过的人上环顾片刻，带着些客套的笑容挂到脸上：“有什么事吗？”

周宪笑着从台阶上走到距她一米远的地方，眼底看不出意味：“没什么，只是今天见这些新闻确实写的毒辣，可以的话，麻烦您帮着说些话。”

夏怀秋看着他，斟酌着他话里的意思，“好。”她回答说。

一辆轿车在二人身前停下。

正是早上周宪开来的那辆，驾驶位上的人摇下窗户，张致手握方向盘坐在那里。

“上车。”他面带笑容的看着周宪。

“你如果想找丢了的东西，之后自然会找到，慢慢等自然会出现。”周宪说完这番话，从车前身绕过，坐到副驾驶上。

丢了的东西……她在心里默念着，丢了的东西是指什么。

看着车子远去的画面，两人在一辆车上有说有笑的样子刻进了她的瞳孔里。

“怀秋。”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夏怀秋看过去，康靖正站在警局门口的栅栏旁和她招着手。

她三步并两步的跑过去，笑嘻嘻指着他提着的袋子问：“这是什么？”

“买的吃的，没吃饭吧。”康靖接过她手里抱的风衣，引着她往另一边走，“车在那边，我们去哪？”

夏怀秋跟上康靖的步伐，“回台里吧。”她说。

走到车边，夏怀秋先一步钻进了车里，康靖把衣服和吃的放在后排归置好才进了车里。

车子启动后缓缓地驶到路中。

夏怀秋调了调座椅，靠着靠背刷着手机上的新闻问：“你之前说的人事调动是什么？”

康靖的视线看着路况，“来了个名校毕业的女孩，你的地位可岌岌可危了。”他打着方向盘带着些调侃的说。

“叫……沈鹤？”夏怀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手机皱着眉看着什么。

“你知道？”康靖有些诧异的问。

片刻，她将手机递给康靖：“这个就是她写的吧。”

指示灯跳成红色，康靖紧随着前车停下车子，接过她的手机，上面新闻的题目很醒目，“知名作家惨死酒店，大学教授疑是知情人？”

康靖的嘴里不由啧了一声，看着这则新闻表情沉了下来。

“我昨天记的东西里可没有提过什么大学教授之类的，我亲自发给的小樱，想着先尽快把新闻发出来，结果就交给了沈鹤？”她拿回手机，将新闻滑到最下面一页，上面写着几个字：禄城市电视台记者沈鹤。

夏怀秋的脸色不太好看，她理解新来的人总是急着要做出一点成绩来，这样的错误每年都会有数不尽的人犯，但她深知舆论的力量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得多。

“你先别生气，”康靖安抚的说，“去了之后我跟她说，你别主动下她脸面，免得惹上口舌，再说你妒忌，公报私仇了。”

夏怀秋叹了口气，伸手够后排装着吃的的袋子，“我不生气，你到时候好好和她说吧，出了叶文这么大的事，肯定得先去台里看看情况。”

康靖侧过身帮她拿过袋子，表情有些担忧。

片刻后他发动车子，改了方向，他犹豫着开口：“那个信，又到了。”

夏怀秋拆开一次性筷子的手顿了顿，像是有些烦躁的闭上眼，“在哪？”她问。

“放我那了，等会儿到了给你。”康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