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外，已经是夜深。

初冬时节，霜重露寒，塞外的冷风带着彻骨的寒意。

唐风走在前方，滇吾紧随其后，埋着头，默然无语。

“滇吾大人，此番我们需要快马加鞭，先赶回金城，先行说服韩遂和边章大人，再回报将军。”

唐风看着滇吾情绪不高，于是主动开口。

“一切听都尉安排。”

滇吾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滇吾大人，唐风并不是争名夺利之人，只是出使结盟，佐使官小言微分量不足，若大人心有芥蒂，我可以向将军进言，此次可以大人为主使。”

唐风看着滇吾，轻声劝慰。

“官阶高低，本来名不正言不顺，老夫还不至于因此而芥蒂，夜深难寐，都尉不若移步我帷帐间，饮些水酒？”

滇吾摇摇头，转身看向唐风，眼神似有他意。

“故所愿，不敢请耳。”

唐风一揖，抬首看向滇吾，眼神明亮。

羌军本谈不上什么军纪，所以也没有什么军营不得饮酒的规定。

不一会儿，滇吾就吩咐属下拿来些许肉食，和一大坛酒，放在小几上。

不像刚才的一人一桌，滇吾和唐风相对而坐。

刚入座，滇吾提起酒坛，倒了满满两耳杯。

“唐都尉且先满饮此杯！”

滇吾双手持杯耳，一饮而尽。

唐风见状，连忙端起酒杯，有样学样，满饮一杯。

这个时代的酒水度数并不太高，却也并非全无酒意，唐风一饮而尽，只觉得这酒水入口，比李文侯酒宴上香甜太多，更像是后世的米酒。

“不意滇吾大人竟还能觅得如此美酒，不知这酒唤作何名？”

酒香宜人，唐风自然盛赞一番。

“此乃是天下闻名的宜城醪醴，骑兵入城，掘地三尺，于一大户家地窖里觅得，骑兵中有与我相熟者，贡献而来。”

滇吾提起酒坛，又给唐风倒满一杯。

“宜城县属南郡，往北就是南阳郡，我便是从南阳而来。”

唐风轻声叹息。

远处有羌笛声声，泛起思乡愁绪。

“唐都尉思乡否？”

滇吾的目光透过帷帐的帘缝，望向外面的夜空。

“家乡，已无家，思乡又何用。”

唐风叹了一口气。

家乡，再想回去，难于上天。

“唐都尉贵庚几何？”

滇吾本来是陇西袍罕羌人，此时也是愁绪满腹，听到外面的羌笛，思情更盛。

“今刚满十六。”

唐风回答。

“哦？”

面对滇吾的诧异，唐风也是尴尬一笑，下午的时候，他曾在水中看到过自己的倒影，又黑又瘦，形容狼狈，看起来的确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这一年，塞外的风沙和烈阳如同削骨钢刀，哪怕是贪生苟活，唐风依旧也是受了不少磨砺。

“不想唐都尉竟然如此年少，我有一女，与你差不多年岁，经年不见，说起来也有些想她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日。”

滇吾叹了一口气，眼睛盯着唐风，想在他黝黑粗糙的脸庞中，找到能与他年纪相称的证据。

“滇吾大人是忧心李将军前途？”

唐风心中顿时一亮，要说到正题了这是。

“唐都尉以为李将军是明主吗？”

滇吾抬起头面目表情地看向唐文。

“滇吾大人此言何意？”

唐风心头一惊，想从滇吾面上看出一丝情绪。

“朝廷大军在前，边韩北宫在后虎视眈眈，屠刀已经伸到脖颈，李将军却丝毫未觉，妄图派出一使者以求高枕无忧，哎，老夫是悔不当初啊。”

滇吾将酒杯举起，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唐风。

唐风心中一紧，这姿势，莫不是摔杯为号？

“滇吾大人莫要悲观，我既已夸下海口，必殚精竭虑，襄助将军度过眼前之危机。”

“不过是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罢了。”

滇吾不屑地挑眉。

“李将军已不复当时之李文侯，就说这宜城醪醴，起兵之初，杀泠征得万金，他一文不取皆分给众将士，如今却连一壶酒都不舍得了，所谓劳军酒宴，搬上来的酒皆是城中酒窖中最劣等的浊酒。”

滇吾深深叹息，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这一年来，兵卒尤效死，奈何将军不用命，能征善战者皆被驱逐，留下的全是溜须拍马之人。”

这也是底层起义的弊端，陈胜吴广皆不外如是，拿起刀兵结果发现打出的是一个不曾见过，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世界，自然就容易抛弃初心，沉溺其中。

“将军不过是一时被蒙蔽，还请滇吾大人给将军一些时间，我们应该做好眼前的事情，不止是为李将军，也为这两营将士。”

唐风低声劝慰道，只是心中却在自作打算。

滇吾的背后有一族羌人，投身李文侯队伍里的有近千人，算是李文侯手下的二号人物，可惜李文侯对滇吾更多的是忌惮，时常打压。

这个密信事件，李文侯并非是猜想不到内情，可能是趁势打压滇吾的意味更多一些。

“金城此战，前途未卜，边韩狼子野心，岂会那么容易被说服，北宫骁勇，岂是坐以待毙之辈，老夫倦了，只想求一个落叶归根。”

“滇吾大人是想带着族人返回袍罕？”

唐风试探着问道。

“请唐都尉怜我老朽为我指条明路，若唐都尉不愿，就当是老夫不胜酒力罢。”

滇吾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咬了咬牙，站起身上前一步，跪在唐风的面前。

“大人若要返回袍罕也不难，不过现在却不是最好的时机。”

唐风沉吟许久，双手扶起滇吾。

滇吾的族人有骑兵和步兵近千人，如果此时他突然带领人和李文侯分道扬镳，必然会招致追杀，全军覆没，这应该也是滇吾担心的地方。

“若都尉愿意帮忙，大恩大德，滇吾来日必报。”

滇吾听到唐风的话，顿时欣然，又要下跪，被唐风拦了下来。

“滇吾大人既要与李将军决裂，就要一不做二不休，不可畏缩徘徊，不知道大人心中，可有下定决心？”

唐风看着滇吾问道。

“请唐都尉放心，老夫虽然没有都尉多智，也知大丈夫行事当果决，不可拖泥带水。”

滇吾站起身，慨然而立，朗声说道。

“不知道滇吾大人与宋建关系如何？”

袍罕位于金城郡和陇西郡的交界处，是叛贼宋建建立的河首平汉国的国都，位处盆地，水源充足易守难攻。

如果滇吾想要率领族人回袍罕，必须要解决在袍罕割据为王的宋建。

“袍罕宋氏属归化羌人，他们以汉化汉姓为荣，向来看不起我们未编户入籍的句就种羌。”

滇吾咬牙恨恨地说道。

羌人内部也是分成许多种族部落，大汉历任护羌校尉有才能者都喜欢以羌治羌，使得原本就不是铁桶一块的羌人，也出现了更多矛盾仇恨。

“那我们若要回袍罕，就必须要先杀宋建。”

唐风端起酒杯自斟自酌，良久才继续开口。

“不知滇吾大人在袍罕的族人还有多少？”

“约千人，皆是老弱妇孺。”

滇吾说话的同时，注意到唐风的酒杯已空，连忙站起身斟酒。

“此事需从长计议，袍罕城不可力战，只可智取，不知道滇吾大人在城中是否还有信得过的盟友没？”

“有罕羌与彡姐羌，我们祖上皆出炎帝血脉，同气连枝，是以这么多年向来共进退，同患难。”

滇吾点点头，两支盟友也是他想要回袍罕的信心支撑。

“如此，里应外合，则事可成亦。”

唐风放下心来，又凑在滇吾耳边将计划说了个梗概。

许久，等他走出帷帐的时候，滇吾脸上已经没有最初的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