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舟载着三人一狗在浊浪中沉沉浮浮前进。

马宝兴全神贯注，尽力掌控小舟。舟小浪滚，哪怕一个小浪拍来，处理不好，便是舟倾人亡，每次过河，不能说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但那个风

险真是大。到了河中央，暗流汹涌，旋涡拉扯，小舟前进更难。

不待吩咐，程望移身舟前，八叉站稳，利用自身体重，控制舟体颠覆平衡。

今日看似无风无浪，但小舟载三人，一个程望便比剩下二人还重，赖皮狗还好，轻一点，还有不轻的行裹，实际已经超载，增加不少风险。

这些，程希自然不懂。看着岸边父亲和众人逐渐模糊，离别心绪跃然而出，对前途的希望和茫然，各种情绪纷踏而至！

在马宝兴和程望共同掌控下，小舟有惊无险来到对岸，靠岸。

众人上岸后，马宝兴把小舟绳子系好在岸边一个木桩上，然后指着那条羊肠小道，道：“这便是去镇上的唯一道路。”

小道极其荒凉难走。马宝兴不知道有沒有其他捷径，但整个部落里的人一年出入镇上怕都到不了十人次，谁有哪个心思去再探一条更好走的路？

几人收拾好行裹，朝对岸再次挥手作别，然后踏路而去。

赖皮狗发挥老猎狗本性，窜前一步，前去探路。

程望咧嘴一笑，看来带上赖皮狗也不全无好处。起码这原本前头探路的事可得由他来做。

这次，他们带了不少动物皮毛，和一些晒干的珍贵药材，这些东西是要在镇上给折扺给银两，准备当做程希入学费用的。

林林总总，两大包裹，约有二百斤以上重。

程望轻轻松松的左右双肩各挎一个。手中还持有一根茶籽树木棒。木棒手腕粗细，一人长短，经程平水煮日晒过，不变形又结实，可作防身用。在部落里他其实一直使用一把石斧，一甩而出，百米内各种猎物几乎百发百中。

但这次走出部落，是要上齐阳县城的，多少得顾形象，所以程平便为他准备了这根木棒。其实，程平还给他准备了一把匕首。

这应该是部落里唯一的铁器，

仍是程平当年求学时一位执教所赠送的。

眼下，程望背双裹，持木棒左右轻扫，驱赶虫蛇，紧跟赖皮狗。后头是程希，最后面是马宝兴。他无奈一笑，这个带路原本是他的事，现在倒被轻易抢走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

三人一狗，就这么走走停停，大部分都是赖皮狗在前，有时走叉了，马宝兴便到最前面带一段，便又回到最后面。

道路极其难走，程望背负最重，一样步履轻松，脸不红，气不喘。

程希虽然是比不上程望，不过走这山路，他还能应对。

马宝兴更不用说了，虽是四十好几的人，身体不再颠峰，比不得年轻人，但他经验最丰富，懂的合理利用体能，走的也轻松。

到夕阳快落下山头时，几人站在一座山半山腰，马宝兴手指前方，道：“前面再翻过两座山，便是平地，再走一小段路便是镇上了。”

程希估了估时间路程，这时要到镇上还得走几个时辰，怕得摸黑前行了。

马宝兴又道：“咱们晚上不入镇。翻过这山，山脚下有个部落里搭建的草屋。专给部落里人进出镇上落脚用的。”眼见程希不解，便解释道：“这个时候再赶路，天黑入镇也办不了事。镇上吃住费用不低，没这个必要。还不如在草屋落脚，明日起大早去镇上，可以到旁晚再出镇，又回草屋过夜。这样，基本上可以在镇上待一个白天，有什么事都有充足时间去办，不用过夜，能够节省费用。”

程希点头明白。贫穷压制了人想象，但也激发人，这确实是个对时间合理利用和节省费用的最好平衡方式，小小举策，暗藏大智慧！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到达草屋时正刚好天黑，显然，从早上出门时便预估了时间，才能这么刚好。

草屋里头置有干柴，马宝兴吩咐程望置柴起火，他自己则周围绕了一圈回来，程希问道：“马大舅，这里不安全吗？”

马宝兴道：“说过几次，别这么叫，叫马叔也行，要不就随大伙儿尊重点，叫族长。”便宜大舅可不好当。

程希点点头，他说他的，自己该什么称呼就什么称呼，这一声大舅得来的好处可不少，叫着一点也不亏。

回到刚才问题，马宝兴道：“这里离镇上不远了，应该是无甚么危险，不过小心无大错。若有什么大型兽物或者贼人，绕一圈，看一下，多少能发现点什么。”

这个，他自信有这眼力。

这时火堆已经烧起，三人用过干粮，程望找了处干燥地埋首呼呼大睡。

程希却是睡不着，道：“那个，马，马…大舅，你见过里长吗？听说他是个仙人？”

马宝兴有些想法正想与程希谈谈，见他开了话头，便道：“见过几次，是不是仙人？应该是吧，记得我小时候就听爷爷说过他便是咱们永阳镇里长了。到现在少不得当这个里长得有三四十年了吧。前几年见过，比我看上去还年轻，应该是仙人。”

没人见过里长使展神通，但就凭容颜不老和岁数大，应该能判断。

程希再次点头。一时神绪飘浮：“当仙人真好。父亲要是当上仙人，也不至于两鬓斑白吧？”

火光跳跃，耀得程希脸色更加神彩。但马宝兴知道，在这张幼稚脸庞下深深埋藏着无尽压力，他开口问道：“程希，你快十四岁了吧。”

“刚好十三岁又五个月。”

马宝兴心中微叹，心中没有点压力的人是不会记的这么清楚，更不会脱口而出，他想了想，道：“程希，其实，你年轻还这么小，不应该自己给自己压力。部落里已经越来越好了…你以后能成为仙人最好，如果不成也没什么，是不是？

你看看我，你马大舅资质平凡，现在老婆孩子坑头热不好吗？，”

他与程平是同辈人，小时候很羡慕嫉妒恨，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也许正是那时部落里的人希望太大，使他无法成为仙人后便讯速陨落人间，最后彻底消沉。

而程希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聪明才华不比父亲差，但他并不希望程希走父亲老路。可程平找上他，便是希望赌一把，他很不情愿，但又不能不帮。

程希默默无言，用树枝拔弄火堆，他还无法全部理解父亲的不甘，但能感受到父亲这份不甘心的强烈，包括这次入学费用基本上全是部落里所出，哪怕他再是薄情寡义，心里还是有负担的。

当然了，这种负担不到失败时是体现不出来的那个毁灭性打击力。

他程平最终无法崛起，而程希，没有去想这些，这便是他们父子俩唯一的不同之处。

程希笑道：“大舅啊，你想留我啊。可以啊，把嫣嫣丽丽香香都嫁给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你臭小子想一锅端，想的美。”马宝兴踹了程希一脚。嫣嫣丽丽香香都是他女儿，大女儿嫣嫣比程希还大两岁，要不是还盼着程希，早嫁他人生子去了。

他想起部落里流传的那句话：“二郎好说，大郎别提。”看了睡的如头猪的程望，其实在他内心中程望更是良配，可惜，部落里的女子全被程

希迷死人的外表给迷惑了。

程希由着他踹了一脚，呵呵笑了几声，道：“那个，大舅，您真想改口让我叫你一声爸爸？行吧，如果…如果真不成功，我便回来。你给我留一个，不然就赶紧再生一个几个的。”

马宝兴明白他的意思，真成为仙人，那时海阔天宽，岂是一个小小部落能牵的住他？失败，他会心态平和回部落，至少程希这时的心态比当初程平要好许多。

他也不再劝，道：“那一言为定。”

随后，各伏地而眠。

永阳镇是齐阳县治下地盘管辖范围最广的镇，大小部落上百个各分布深山老林里，穷山恶水地，大部分部落衣食无依，靠老天爷赏饭，算是齐阳县里比较穷的一个镇。

镇上就一条主街，不长，街道两旁房屋以木结构二层楼为主，而外围木结构房便少了，依旧茅屋房居多。

但也就是这样，却给初次入镇的程希带来不小的视觉振动，而街上摆放的那些他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他目不暇接。

马宝兴莞尔一笑，也只有在此时，程希才表现出与年龄相符的玩性。

很快，便走到街尾。街尾左边耸立一三层砖木混构楼房，鹤立鸡群。

马宝兴道：“那便是吴家当铺。镇上最大的商铺。等下拜访完里长，咱们这些东西便是去找他们置换成银两，好方便携带去县里。”

吴家当铺正对面是主街右边的一大片院落，那便是永阳镇中心制所所在。

永阳镇设里长一名，这也是秦国有登记在册的最低级的吏者。其治下所需钱粮，赋税，治安，等人员全由里长定夺，其资薪也由其统筹发放。所以，里长一职，位小权大，一镇之事，说一不二，比上级县，郡等相治相制单纯多了。

于录，只从三十八年前上任永阳里长，从未展示过神通，但没人不认为他不是仙人。

开窍境二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个贫困荒凉镇里长谈不上重用。而今，他已年幕，不日将告老还乡。县上给了个下等评一一不作为！

在这穷的叮当响的地方，能有什么作为？

别说修真资源了，便是凡间所需钱粮税赋也每年都无法完成，只好厚着脸皮拖欠。县上也是无奈，虽说蚊子子再小也是肉，可穷山恶水之地，

再剥削也榨不出几滴油，只好由着他拖，拖着拖着也就拖没了。

当然了，这些镇里百姓，部落都是不清楚的。而他，也无需让凡人知道。仙人自有他的傲气！

而今，齐阳县县尊长换了，听说对钱粮赋税这块极为重视。不但不减免，还有所增长。

于录倒是知道，这也不是县尊长私自长赋，而且临邑郡滨州整个临海候甚至于整个秦国，都在长赋。原因就是镇天候在北方西北方与妖人打的激烈，伤亡惨重。

秦国已向天下诸侯征粮调粮。

于录明白，这永阳镇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但这已经是不关他的事了，上头已有消息传来，永阳镇里长的人选已物色到位，不日，就过来与他交接。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这时候，他接到了下人通报，有部落族长求见。

“十九部落马宝兴？”于录脑中飞过转动，记起了这么一号人物，问道：“他过来何事？”

小部落屁事也没有，除了当选族长过来报备登记了一下，有好几年了，都沒再见过这一号人物。榨不出一滴油的地方，连上面摊派的赋税他都懒得去缴收。

去一趟可不容易，可能连跑脚费都没有。

旁边师爷是他后辈侄子，回道：“说是过来开路引，部落里有人要去县上学府入学。”

“入学？”于录脸上一楞，他治下上百个部落，有几个部落有能力送人到县上学府入学？就连他堂堂仙人，后辈传到至今六代，子孙后代已达百多

人，也仅仅只是挑选几个有希望的去入学培养。

因为，培养不起。

“不对！记得许多年前，这个部落好像也有一个学子入学。”仙人的记忆力惊人，三十多年前的事，这一勾引，于录便清晰地记起了：“是有这么一个人，叫，叫程平吧，还得老肖赞赏，推荐去临邑郡入学，当年可是个人物啊。”

“这穷山僻壤还能出这等人才？”他这个后辈也是个聪慧人，极得家族和老祖看重，可惜花费不小，终不能如愿踏入仙真门槛，现在侍随老祖身

边，既当不了仙人，那也得在凡人世界混出人样。

他是决不相信这鬼地方还能有比他更出色的人？

于录淡淡道：“别小看人了。不过，他也不能开窍。可惜了。”

可惜了吗？

现在他这么说，实际上当听说程平无法开窍时，他觉得这样倒是好。想自己年轻时同样惊才绝艳，甩同龄人几条街，也如愿以偿踏入了修真界。

可当站的更高了，他才知道以后要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极高昂的资源，对他一个也是平民家庭里爬出来的人来说，那笔笔都是个天文数字。

修真，不但需要个人天资，更需要庞大的资源支持，而且是源源不断的。

他看的更高了，可有什么用？那上面的每一步，他都无法跨越…他是个修真者，表面风光，可内心的那种不甘，却又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的屈服，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他过的不好，如果有的选择，他宁愿当个凡人，哪怕吃不饱穿不暖，但心思简单，要求不高，心中舒畅。

他的想法却是与马宝兴不谋而合。

所以，在当初听说程平不能开窍时反而觉得这样对他好。

穷的叮当响的地方出来的人，天资再好，背后没有大资源，又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多远？最后还不是活的很憋屈？

当然了，还有一个修真界默守成规的共识：修真界不需要新人！

程希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位修真者！

没有想象中的鹤发童颜，看起来就是个保养的比较好的中年大叔，比马宝兴的风霜雨打，比父亲的沧桑都看起来要年轻许多，总之，这是一个让人

不知道年龄的已经岁数很大的老人。

这便是神通！

于录也在打量程希，果然这少年神彩飞扬，值得培养，看人，越老越不会老眼昏花。他不掩饰自己的好感，和蔼问道：“年轻人真不错，多大了？”

程希连忙回复：“回大人话，小子程希，今年未满十四岁。”声音清亮，不带怯场。

“不必客气。”于录微挥了一下手，道：“你既姓程，可认识程平？”

程希微微倾身回礼：“回老仙长，那正是家父！”他既然不喜大人尊称，他便立马改口。

这么多年，在永阳镇他治下，可没有那个平民百姓敢当面叫他老神仙，他也就随口一说，程希便能改口，而且这个称谓面对也有机会成为仙人的后进小子真是极为恰到好处。

这说明，这小子不但心思敏捷，而且面对自己，必定必态平稳，不然是不会有这么个反映给出了个不亢不卑恰当称呼的。

这个小子，有点难得。

于录呵呵微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不错，不错。”心中倒是有些后悔，自家后辈女子众多，当初什么也不塞一个给程平暖床？

聪明人生出聪明人的机会还是挺大的，眼前便是明证！

随后又随意问了些问题，程希都能对答如流。

于录满眼欢喜，听说他们要去吴家当铺置换银两，便轻轻提了一句：“在这里是置换不到什么好价格的，不嫌麻烦，带去齐阳县最好。”这

鬼地方除了出产些草药皮毛也没有其他东西能置换银两，物以稀为贵，他好心提一句，能不能明白就看他们自己了。

马宝兴点头，却没说什么。于录这话多少有些得罪吴家当铺了，岂能再在明面上说话。他又何尝不知会被吴家当铺压低价位，可带去齐阳，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于录这份好意，他记心中了。

于录身旁的后辈侄子心中微悲：“于家无人能继承老祖辉煌，竟需向一凡人示好了。”

于录又道：“此去齐阳县有几日路程，吴家当铺不时会有马车队去齐阳，你们或可顺路搭车，节省时间。不过需要一些费用。”

马宝兴问道：“路上会不安全吗？”

“齐阳治下历来安定，少有事情发生。”于录道。至于，是不是睁眼说瞎话，那就看马宝兴的理解了。

谁敢保证没有万一的事发生呢？

从于录里长那里得到路引和推荐信后，三人便去了对面吴家当铺，除了留下两样最珍贵又比较好携带的药材外，把剩下的东西置换成银两。价格

不是很理想，但是还能接受。

这一切忙完，时间已过午时，未时了，马宝兴再不动身，怕是天黑之前要赶不到草屋那边去过夜。他又仔细交待了已经交待了好几遍的一些要点，才怀着不放心与两人告别。

于录里长的话让他很不放心，但是搭乘吴家当铺马车去齐阳的费用太高，本来入学银两就可能不足，岂能再用在他处？齐阳县还算太平，一些小危险，但愿程望能应对。

与马宝兴分别后，程希道：“咱们也赶路吧。”从这一刻起，他将独挡一面。

程望咂咂嘴，与程希对望一眼，两人克制自己对镇上的这些事物的新奇和留恋。迎着微斜的太阳，踏出小镇。

他们第一次走出了部落，走出了小镇，脚步坚定，信心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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