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一的上午，理三班的气氛一直有些严肃，首先唐老师就是个很严肃的班主任，其次有个聋哑的同学进了他们班，这本身也是件很大的事情。

课间的时候大家甚至都不怎么嬉笑了，也不敢在教室里大幅度地走动，沈攸然和陆南山的位置在靠后的区域，那一片被众人不约而同地划成了禁区。

没人过去，陆南山就坐在座位上看书，桌上支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黑板上方的摄像头实时画面，一个空的讲台。

他左手边还放着手机，学校禁止学生携带电子产品，陆南山是唯一有特权的学生。

但这样的“特权”也让人难过，有还不如没有。

他这厢安坐怡怡，旁边的沈攸然却一直如坐针毡，总想跟他重新打个招呼，尤其是一想到早上见到他时说的那句蠢话，就懊恼得想撞墙。

她竟然会跟陆南山说，你是哑巴吗。

虽然她当时想表达的意思只是说“你怎么话这么少，这么高冷”，也并不是个问句，但这对陆南山来说依然很过分。

当事人沈某表示，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陆南山看书的时候很安静，左手翻页，右手拿了支绿色荧光笔，笔在指间流畅地转过一圈又一圈，剪得很短的黑发勾出鬓边清爽的轮廓。

沈攸然在思考一个问题，不知道陆南山都是怎么跟别人交流的。

写字？打字？手语她可看不懂啊……

殊不知全班人都在跟她琢磨相同的问题，正因如此，一时间才没人来关心新同学，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和他沟通，很怕冒犯到他。

这群十六七岁的男生女生，都还没经历过什么复杂的人事，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没接触过聋哑人，所谓的尊重、关爱也都只是概念上的认知而已。

这时，三班的语文课代表唐倩走了过来，唐倩平时话不很多，但是文笔无敌好，是年级有名的笔杆子。

于是大家以为唐倩或许要用文字交流的形式跟新同学打个招呼，做一番精彩的笔谈。

没想到唐倩坐在陆南山前面的位置上，跟陆南山打起了手语。

所有人目瞪口呆：她还有这技能？？

陆南山显然也有些意外，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认真地看着唐倩，时不时地点一下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所谓的前所未有，指的是沈攸然至今为止见过他的三次。

唐倩的手语并不很流畅，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想一想，但是陆南山非常鼓励地看着她，到最后还笑了起来，虽然是很浅的一个微笑。

于是画面看上去倒像是他在反过来关怀唐倩一样。

最后陆南山也用同样的方式回答了她，陆南山的手语显然是十分专业的，又快又简洁，幅度不大，但动作很干净，像电视新闻左下角的手语主播。

唐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跟全班人转译：“陆南山同学说他可以跟大家交流，你们不会手语也没关系，对他说话就行，他能看懂，会打字回答的。”

唐倩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通红，她有点激动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唐倩一走，陆南山又低头继续看书，也不再笑了，仍旧淡淡的。

沈攸然拿着水杯起身去接水，经过唐倩旁边的时候，忍不住问，“倩儿啊，那个叫什么啊，唇语？”

唐倩抬起头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对。”

“那个很难学吧。”

“很难，”唐倩说，“而且读起来很累。”

沈攸然在教室里寻觅了一圈实验对象，看到班长在另一个角落跟人聊天，她捂起耳朵试着读出班长在说什么，结果发现一个字都读不出来。

不到半分钟，她就头晕起来了，这真的好难。

那天，初来乍到的陆南山的存在感非常之高，尽管他本人并没怎么张扬，可以说是本本分分，但每门课的老师一上课都有意无意地留意他。

三班的女老师格外多，六门主科里五个女老师，都是特一级教师。

教物理的孙莹特别年轻，才二十多岁，平时爱扎个蝎子辫，化美美的妆，是三班男生心里的女神。

孙老师上课的时候往讲台下面看了一圈，然后对着后排的那位新来的同学笑了一下，“陆南山同学。”

陆南山在座位上安静地看着她，判断他听没听课只要看有没有抬头就行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是很让老师省心的学生。

孙老师说，“欢迎你啊，你周六的物理卷子我批的，很不错，能给咱班综合实力再提高一大截。”

旁边一群男生仗着陆南山听不见，拉长声音起哄。

孙老师接着说，“平均颜值也拉高一大截，你们起什么哄？不是吗？”

沈攸然心想，是得很。

前面一男生道，“您就喜欢长得帅的。”

孙老师道，“非也，我喜欢有头脑的帅哥。”

男生大着胆子道，“比如化学老师那样的？”话音未落就被扔了个粉笔头。

沈攸然没去听他们说什么，刚走神了一会儿，很快被孙莹美女发现，“……是吧，沈攸然，你再不打起精神，上课发呆，就要危险了，你的同桌可是很强的。”

沈攸然深吸一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的人，然后乖乖坐直了。

倒不至于真有什么危机感，沈攸然平时被各位美女老师敲打习惯了，只是当着新同学的面被点了名，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沈攸然一整天都没鼓起勇气跟陆南山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到晚自习放学时，三班人有一小半都陆陆续续来跟陆南山打过招呼了，沈攸然还跟个小姑娘似的不动声色地扭捏着，跟自己较劲，虽然她本来就是个小姑娘……

陆南山很敏感，当有人走到他附近，他就会停下手头的事情去留意对方，神情专注地“聆听”，不会错过别人跟他讲的每句话。

像个风度翩翩的小绅士，又像是一只孤独的小兽，有着强烈的领地意识。

这晚没有班会，放学铃响之后，大家开始收拾书包，陆南山也看了眼手表。

他那块表看上去价格不菲，而且似乎有个什么震动功能，每到上下课的时间，沈攸然就能听见似有似无的、很轻的一声，贴在手腕上的表盘也会随之亮起湖水绿色的光芒，这样即便他听不到上下课的铃声也不会错过时间。

陆南山放下笔，把书和笔袋收进书包，又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沈攸然的笔就在这时掉在了两人课桌中间的地上，朝着陆南山的方向滚去。

沈攸然的脸立刻自动自发地变烫起来，一想到这下子无可避免要跟对方讲话，她就觉得窘迫至极。

尴尬，她最怕尴尬，尴尬是他一生之敌！

不过陆南山很快弯腰捡起笔，放回沈攸然桌上。

在她面前一掠而过的那只手，漂亮得简直不像有生命之物，让人很想去摸摸到底有没有温度，是冷是热。

不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陆南山已经拎起书包走了。

沈攸然在他背后叫他名字，陆南山没有回头，她才想起他听不见。

教室里都没什么人了，沈攸然还坐在座位上盯着那支黑色中性笔，看了好久，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沈攸然回到家，妈妈还没睡，在看体育比赛。

沈妈做钟点工，白天工作很辛苦，但她不怎么抱怨，话少。

沈攸然坐在沙发上陪妈妈一块看比赛，沈妈问她，“作业写完了？”

虽然沈妈的问题有点像对小学生问的，她一个高中生早就没有了每晚的家庭作业环节，但沈攸然还是笑着嗯了一声，眼睛继续盯着电视屏幕。

一看到电视，她就想起了手语，想到手语，她就想起了陆南山。

要不要学一下手语？她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但很快又放弃了，学新东西太麻烦，而她又很懒。

“我们班来了个新同学，”沈攸然看着电视，对沈妈说，“聋哑人。”

沈妈很吃惊，她的反应甚至比沈攸然还要夸张许多，“什么？他姓什么？”

沈攸然愣了一下，“姓陆，陆地的陆，怎么了？”

沈妈转过头去不再看她，说，“没怎么。”

这时沈攸然却忽然发现，陆南山这个名字真的不错，是个很拽的名字。

不过那个人倒没有看上去那么拽，这一天跟他相处下来，还挺让人心疼的。

沈攸然说，“妈，谢谢你把我生得这么健康，眼睛也看得见，耳朵也听得见。”

沈妈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挽住了她的胳膊，沈攸然挨着她嘻嘻地笑起来。

她忽然想到，假如她是聋哑人，妈妈今晚一定没有心情像这样看电视了，这个小小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鸡飞狗跳，还是死气沉沉？

陆南山的父母一定很为自己的孩子而抱歉吧，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难过呀？

换了个角度去想陆南山的事情，让她本来已经好些的心情又低落起来。

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沈攸然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