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又把水倒进缸里，不争气的水线还是纹丝不动。

肖先生像没看到一样，任由张义一趟一趟做着无用功……

天方大亮，少年目光灼灼，张义挑了一整天的水，已经忘了什么是累。

全靠着一口气行动……

两桶水倒进院内的大水缸，水面还是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不想肖先生放下书卷来到水缸前。

“先生，您再等等……水还没满呢。”

张义强打起精神，一脸愁容跟儒生小声说道，生怕肖先生抹去他的机会。

儒生两指成剑，轻轻一划，水缸口被齐整切去，清水贴着切口一滴未洒。

“已经满了。”

儒生淡然。

张义看完儒生的这一手惊得一时说不出话，这是神通吗？

“先生……肯教我了？”

张义小心翼翼的问。

“先生不肯，我肯！”

张义并没有听懂儒生的话。

儒生也不解释。

“那今日，我便教你一个字。”

儒生沉气，剑指虚划，夯实的地面竟被掀起一层浮土，回锋顿笔，一气呵成，仿佛无形中有一把刻刀在地面雕琢，一字之势，排山倒海！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震撼，张义已经把肖先生当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

肖先生凝神收势，方才的寰宇傲气，也随之隐去。

“先生，这是什么字？”

“一”

“一？”张义细细端详，字体浑厚苍劲，气势雄浑。

“你已知我不是普通人，但你要明白，我能教你的也只是读书识字罢了。”

儒生暗叹，圣人门徒理应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

今日自己斩断咫尺破了规矩，无外乎，不想愧对自己的恻隐之心。

“张义，你天生命浅福薄，但却不可妄自菲薄，人活一世无非一心一气，守一心方可正一气！”

张义不懂肖先生的意思，但依旧暗暗记下。

……

转天，张义继续挑着木柴去早市做自己的“生意”，跟王半仙等人道了平安，张义坐在摊前，用树枝在地上写着“一”字。

王半仙用拐杖敲了敲青石板，耳翼一动。

“小子，在那划拉什么呢？”

“学写字！”

王半仙脸上带笑。

“哎呦，出息了，写的什么字？”

张义侧头看着未来的师父若有所思。

“半仙师父，你会测字吗？”

王半仙直接翻脸！

“呆子，测字？我看得见吗？！”

张义一时失语……

“话说你要测什么字？”

“一”

“那个一？”

张义在半仙手心画了一道。

王半仙捋了捋胡须。

“惟初太始，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为万物。”

张义知道半仙又在卖弄玄虚。

听不懂也不多问，低下头继续在地上沙沙的划拉起来，噪音扰得王半仙直挑眉毛。

少年忽然想起什么，停下了练字的手。

“还有三日便是除夕，半仙师父可有去处？”

“老瞎子我自有洞天福地。”

“也好，既然师父有去处，那我便可省下一副碗筷。”

王半仙嘴角抽了一下……心中暗骂混账东西！

除夕夜，富贵人家张灯结彩，穷人也是红福高挂。

河西村的一处院落，两人坐在条凳上攀谈，院子正中一口被切去一尺的大水缸倒映着莹莹月色。

儒生面沉似水，自斟自酌，老者则是打开腰间的葫芦，仰脖痛饮煞甚了风景。

“你的眼睛……是怎么弄得？”

“自己戳瞎的……”

王半仙随口回答。

肖先生并未深究，显然二人是旧相识，他已经习惯了半仙的玩笑。

“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王半仙随意的用衣袖擦了擦嘴。

“进了皇都，锦衣玉食，出了庙堂，风餐露宿。”

肖先生心意一动，不经意间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那师父仙逝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王半仙仿佛听不见瓷器碎裂之声，感受不到肖先生的怒意。

“还能在哪，无外乎，笙歌夜下，坐享荣华。”

看着半仙完全不把师父的仙逝放在心上，儒生剑眉微立。

“师父他老人家绝想不到，你会变成一个废人。”

狠命的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王半仙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着。

“非也非也，他老人家看的可比你远，但……却远不过，我这双瞎了的眸子。”

……

肖先生看着眼前的落魄之人，昔日是何等的风华，一句话便可颠覆苍生！

他……

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要收张义为徒？”

王半仙不答反问。

“你为何不收他为徒？”

“那孩子命浅，受不住这份机缘，我这一脉只传命格坚韧之人。”

儒生起身望月，杀伐之气，更甚彻骨寒夜。

看来这些年的圣贤之道，还是没能让他彻底放下心结……

“哎，看来这些年你也经历了不少啊，老瞎子先走一步，你可得快点教会我那呆徒弟读书写字啊！”。

王半仙半醉半醒，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出了门亭。

儒生言语沧然。

“今日除夕，你不要给师父上柱香吗？”

“罢了，他老人家恐怕不想受我这一柱香火。”

半仙背对着儒生摆了摆手，步履蹒跚。

还好我瞎喽……

不然这眼睛……怕是要不争气的流泪了……

半仙远去。

儒生低语，“师父弥留之际最挂念的便是你，师兄。”

儒生终是说了心里话，只是这话……

王半仙却没听到。

新年子时，焰火漫天。

永宁镇的年钟响彻天宇。

长十八，短十八，不长不短再十八。

陈莽在钟楼里推着钟杵，一下一下的数着，终于完成了这最后一下。

镇里最高的建筑是牌楼，第二便是这古朴的钟楼。

陈莽坐在钟楼上，看着万家灯火，虽说这样的场面见过多次，但是此情此景难免有些寒楚，心想连那张义都有个鬼精灵的妹妹陪伴，自己却只能与这古钟为友。

陈莽望着远方。

这么洪亮的钟声……

那个丫头会听到吧……

前几日陈莽在钟楼上打盹，只听得楼下人声喧闹，陈莽探出脑袋，想看看有什么热闹。

只看得街上五花骏马，千金貂裘，公子还乡好不热闹。

“切，登徒子就知道讲排场！”

陈莽撇一撇嘴。

高头大马配上珠帘马鞍，马上的公子哥一身华服和乡亲们抱拳问好，风雅翩翩。

这个人陈莽小时候就见过，郡守家的大公子——王昊。

富在深山有远亲，镇子里的人谁不凑过来谄媚的问王少爷一声好？

呸！

陈莽吐了一口吐沫，心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

去都城混了个人模狗样，回来还不忘搞个马队臭显。

陈莽越想越气，只是他越气这马队越不离开钟楼。

陈莽从地上摸起一块小石子，朝着头马的屁股就要扔出去。

可这手抬起来却丢不出去了……

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站在马前抬头问王昊。

“公子，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老爷和小公子都要等急了。”

距离太远，陈莽听不清二人的对话。

但是姑娘一抬头，好像有意无意的看了钟楼一眼，这一眼看的陈莽腿都软了。

“好俊俏的妮子！”

陈莽眼睛瞪得溜圆，早已是心猿意马。

举起的手顺势把石子往身后一丢，砸得古钟一阵低鸣。

随后丢出石头的手顺势五指舒展，向那姑娘摆了摆手。

姑娘像没看到一样跟着马队消失在人群里。

自此陈莽像着了魔一样，总是有意无意的路过王家，每次都放慢脚步向着大门多看两眼，好像能透过着高大的府门看到什么一样。

当地有个风俗，正月不拜客。

陈莽这几天都没见过郡守府的大门打开过，一时抓心挠肝，不知做什么好。

只得信马由缰，溜溜达达的来到了集市，东瞅瞅，西望望。

正值正月，摆摊的人不多，陈莽一抬头便看见张义蹲在街边，身前放了一担木柴。

“张义！”

张义抬头看了一眼陈莽。

“要是想劫富济贫的话，我这柴可以分你一半。”

“谁要你的破木头，不好着，还呛的满屋烟！”

张义不悦，低声道“大正月的积点口德。”

王半仙吸了吸鼻子。

“这位小哥身带桃花之气，莫不是为情所困？”

陈莽听言，一屁股坐在卦摊前。

“求半仙指点一二。”

“新年见喜，大吉大利！”

陈莽作揖。

“同喜同喜！”

王半仙老僧入定，没了下文……

陈莽这才明白，赶紧从兜里掏出两个铜钱，放在桌上。

王半仙收好铜钱，脸上堆笑。

“要见心上人，还需要这个小子帮忙！”

然后一伸手赫然指向张义！

三个人大眼瞪盲眼。

陈莽看看卖柴少年。

“张义，你要去王家？”

“嗯，出了正月就去。”

陈莽眼中放光，“能不能带上我？”

张义忽然王半仙附体……

“新年见喜，大吉大利！”

“……”

陈莽嘴角抽动，又开始从口袋里掏钱，动作跟刚才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的目标变成了张义……

肖先生满腹经纶教导有方，半个月张义便学了好多常见字。

虽说看不懂儒生手里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但是平时看个榜文告示也算够用。

也是终于达到了王半仙的要求。

十五月圆，一老一少走在乡间小路上。

王半仙走在前，张义跟在其后。

“前方可有行者？”

“前无行者。”

“后方可有来人？”

“后无来人。”

一老一少有问有答，这便是半仙的收徒礼。

“可有放不下之事？”

“无事牵绊。”

“可有放不下之人？”

“我妹张瑶。”

少年无父无母，已无前人。未沾男女之事，自无后人。只图三餐温饱，无事挂碍，可终是放不下捡来的妹妹，过不得这最后一关。

“哈哈，妙哉，如此一来你算是半只脚踏进门里，也多亏了你那妹妹，拴住了你另一条腿。”王半仙回头笑道。

张义不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还是好事？”

王半仙一改嬉皮笑脸，眼神凝重。

“小义你可知你命格几何？”

张义想了想“肖先生说过，我福薄命浅。”

半仙不置可否。

“凡入我门者必是有大机缘之人，否则必沾鳏，寡，孤，独一道，你这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免去了后半生的孤苦，还不是好事。既如此，从今以后你也算得我半个徒弟。”

“也算？莫非您还有别的徒弟？”

王半仙笑道。

“有，但是你那师兄……可比你有本事多了！”

半仙脑海中映出一个英俊少年，白青罗衫，眸如星河，手中黑子落盘……

“叫吃！”

半仙手中白子一时难以落下……

“此时叫吃为时尚早。”

“青出于蓝自然是越早越好。”

少年含笑！

“窥探天机一双眼足矣，师傅那双昏花老眼倒不如弃了，以享天年，不是更好？”

罗衫少年眼神纯净。

半仙心中五味杂陈，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半仙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二子

缓缓抬起手臂……

自此……

天下再无看破天机的王天师，反倒多了一个疯言疯语的算命老瞎子……

想起过往王半仙哈哈大笑。

张义虽不解其意，但他却能看出王半仙笑的宛如稚童。

张义跪地拜谢，半仙一把扶住。

“你只算我半个门人，可叫我一声师父，却不可行此师徒之礼。”

张义点头叫一声师父。

……

砍柴，识字，学艺，照顾妹妹。

少年自娘亲走后从未这般简单，这般快乐。

院内，儒生看着张义在院内的土地上写着大字。

此子天资不高，但勤能补拙，看着专注的少年，儒生想起了先师对自己的评价。

不想这孩子却拜在了那天纵奇才，却玩世不恭的师兄门下……

儒生心叹造化弄人，

耳边传来龟裂的脆响，竟是放在桌上的瓷壶出了一道裂痕。

预兆！

儒生赶紧掐指观想……

片刻眉头一皱！

“这天下之事，何谈公理？”

张义听到，以为肖先生是在和自己说话，忙接道。

“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心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少年此言一出，却得了肖先生一道诧异的眼光。

“这是你在书上看的？”

看到儒生眼神不对张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只得悻悻低头，继续在地上写字。

“这是师父让我背诵的……”

儒生疑惑。

为什么师兄教这孩子的不是术数命理……

而是……

治国之道？！

出了正月便是过完了年节。

两个破落少年站在朱门前，一个犹豫，一个欣喜。

张义带着陈莽并不是想成人之美，只是想有人帮他壮胆，毕竟陈莽的胆子有多大他是见过的。

张义犹犹豫豫，站在石狮子前僵持不动。

陈莽担心再这么站下去，恐怕郡守府门前除了狮子，还要再多两座人行雕像，还是很穷酸的那种。

于是伸手一拉张义，陈莽叩响了郡守府的大门。

片刻，门分左右，老管家迎了出来，“张少爷来了，老朽有礼。”

张义连忙还礼，陈莽趴在张义耳边。

“看不出你面子还不小。”

张义白了他一眼，二人进入庭院，陈莽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梦中佳人，张义心中有事默不作声。

二人直至内庭，陈莽说自己肚子疼，怕是吃坏了东西，嚷嚷着要去茅房，张义虽然知道这个家伙要去干什么，但也无心去管，只得在心中暗骂一句“有情无义”。

陈莽屎遁，张义又变成寡人。

跟着老管家七拐八拐来到了书房，有道是“贵客堂上，近人书房”。

胸中已然有了点墨水的少年看出端倪。

王郡守的书房和屋外的雕梁画栋比起来可以说是“陋室”，但是张义知道单是桌上那一对温玉镇纸就大有来头，因为这样的镇纸，肖先生家也有一对。

书桌的青瓷花瓶里插着一束干支梅花，细瞧便能发现，这梅花竟是六个花瓣，书房飘散着淡淡的异香，张义狠狠吸了两口，心脾一沁。

王郡守匆匆而入，给了管家一个眼色，老管家心领神会退出屋外，掩上房门。

“郡守大人年安！”

张义行礼。

王郡守也不推辞，面带慈笑，一改往日峥嵘之气。

“小义都长这么高了。”

张义没做回答“今日前来，全为拜谢郡守大人赐药之恩。”

郡守言语黯然“区区一株灵芝，不必放在心上。”

张义肃立不语，少年不是冷傲之人，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郡守眉宇含愁“小义，你可知我和你爹是什么关系？”

张义伸手一指那束梅花。

“每年家父忌日，墓前都有这么一束梅花。”

张义自小跑遍村镇，梅花见多了，可是爹墓前所放的梅花，味道和模样独一无二，一进书房张义就嗅到了这种花香。

“果然像你爹，不爱言语却观察入微。”

“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自幼丧父，年幼时母亲很少提到父亲，他只是从村民口中得知父亲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不善言语，不论是非。

……

“你爹他……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王郡守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