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祠堂中。

周烬双手虔诚捧一盏长明灯，小心翼翼将它供奉于台上，从怀里取出一只长命锁，以指尖细细摩挲。

她的手指粗糙，布满了常年抓握刀柄而练出的茧子，动作却是极其轻柔，生怕一用力弄坏了指间小巧的银锁。

周烬此时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柔化了她一向锐利冷峻如男儿的面容，和那从来不示于人前的脆弱。

此时身后有人推门而入，尽管脚步极轻，到底还是被周烬认出。

“阿姐。”

周烬低低唤她，目光温柔望向长明灯，像能从那团火中瞧见什么似的，“我替你点了长明灯，如此一来，我的小侄儿便能找到回家的路吧。”

闻言，周焰神情恍然地看向那盏长明灯，她不自觉轻轻抚向小腹。

可那里空空如也，她的心也空空如也，已什么都没有了。

悲伤的情绪也没有，甚至连一个难过的表情都做不出，周焰倒希望，那与她无缘的孩子再不要回周家了，不如投去寻常人家，普通过完一生也好。

事已至此，周焰平静放下手：“虽圣上不追究你的过失，但错了就是错了，你便跪在祠堂好好反省吧。”

周烬一听，仿佛听见个笑话，由衷地笑了，整个人没了棱角锋芒，无邪的如孩童般：“错？我跪大哥，跪三姐，跪我小侄儿，何谈跪错一说？阿姐，我何错之有？”

“你错在杀了本可以为我们所用的人质，错在无端引起百姓的猜疑，更错在险些伤了无辜路人。”

周焰缓缓走到周烬面前，垂眸望她，肃道：“如此，你还不认错。”

“认错？我说过，他对于阿姐来说是人质，于我而言……”

周烬冷下面孔，仍是一想到就攥拳咬牙的恨，“不过是夺我侄儿性命的该死之人罢了！只是我不如阿姐狠心，忍得了骨肉分离之痛，我只晓得必不能让他活在人间。”

狠心？

闻言周焰一怔，难以置信这话是从周烬口中说出，确是惊讶了。

“周烬，你懂得什么？你当真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在替我那未出世的孩儿出口恶气？”

她竟说，不如阿姐狠心。

周焰气极，心如刀绞般疼，疼的令她好像又失去一次——

得知喜脉之雀跃，十月怀胎之艰辛，骨血逝去之绝望，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人能了解这一切，亦没有资格评她的作为。

即使是周烬，她的亲妹妹也不行。

盛怒之下无谓多言。

周焰要走，却又反身过来，言语之间满是失望：“大哥走了，三妹也早早病逝，我原以为，你我姐妹二人是彼此唯一的希望，可如今，周烬，我们已不能再互相信任了。”

之后愤然掉头离去，唯留提来的食盒孤零零守在门前。

而周烬始终挺直脊背，一言不发，强撑着孤傲不肯回头看她的身影。

或许她们之间的嫌隙，就是这样慢慢变得不堪忍受。

是夜，月色被云掩了去，只留朦胧的一道影，风不见踪迹，盛夏的酷暑惹得人难以入眠。

言枣被烛火晃了眼，便停笔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珠，闭目活动着酸痛的颈脖。

她抚上颈间小巧的护身符，眼前又浮现出引渡使那张苍白了无生趣的脸，不知他如今去了哪里，也不晓得他是否与妹妹重逢了。

眼下来到江府已有两日，言枣除了熟悉府中的大小事务，偶尔再应付一下江公子的挑刺，剩余时间全用在了抄写家法上。

眼下有了片刻闲暇时光，言枣便停不下的焦虑，这让她觉得疲惫。

只是既来之则安之，言枣悄悄叹口气后也就平复了心情，正准备提笔继续誊抄，就见姚画屏捧一碗甜汤来寻她。

言枣唤她：“娘，怎么还不睡？”

“轻……嗨，瞧娘这记性，枣儿，娘睡不着，给你温了点甜汤，吃点吧。”

姚画屏将碗轻放下，看了桌上那堆纸张一眼，询问道：“还剩多少？昨个写了一夜，今个又要写一夜，仔细伤了眼。”

言枣捧着碗细细品着，只觉甜汤下肚令人心生惬意：“再抄一遍就可以了，快得很。”

“那就好，其实娘这两天与那小公子接触下来，倒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姚画屏回想着，虽说江林间心性是躁了些，但左不过是个少年，年轻气盛也是应该的。

何况每每遇见，江林间都会笑唤她一声姚姨，对她们这些做仆从的丝毫未有轻视的意思。

“所以娘就放宽心吧。”

喝完最后一口，言枣放下碗，以帕子擦净嘴角，又去净了手，再向姚画屏笑道：“娘，这甜汤好喝的很，瞧我都喝完了，你快去睡吧，我抄完就直接在这里睡下了。”

如此，姚画屏欣慰地点点头，收起碗嘱咐她：“好吧，早点休息。”便推门离开了。

言枣重新看回桌上的笔墨，挽挽衣袖提起精神给自己鼓气，“好，最后一遍”如此心想着，提笔认真抄写起来。

虽然在抄的过程中，言枣不止一次犯嘀咕，假如她偏故意写错一字呢？

难不成那江小公子真会将这抄写的家法完整看上五遍？

不想江林间还真就做到了。

只见他稳坐于厅中，捧着厚厚一叠纸一张张、一行行的看，一脸严谨毫不分神，也不出声，完全专注于纸上。

言枣心存侥幸地想，幸亏自己没犯傻，这小公子竟这般说一不二，看了这多遍，想必江家家法他定是能背的滚瓜烂熟了。

等了许久，江林间终于放下最后一页，却是看了言枣一眼，起身便走，令人琢磨不透心思。

言枣疑惑喊住他：“公子？”

她确信并未誊抄错任何一字。

江林间停顿下脚步，不曾回头，只背过手假咳一声道：“本公子该去练剑了，你还不快跟上？去迟了又要被娘念叨。”

”是，多谢公子。”

言枣心领神会露出个微笑，立马跟上江林间的步伐走在他身后，随他一起到了庭院。

陪练的护卫早已等候在院中，一见江林间便迅速递上一把长剑，再取下腰间的剑只待听吩咐动手。

江林间向那护卫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木剑，自顾自地将剑柄递至言枣面前。

问她：“可会武？”

言枣摇头：“不曾练过。”

“那就好。”江林间满意地将剑柄塞进言枣手里，潇洒转身迈远几步后，手中长剑一挥，“举起剑，来陪我过几招。”

言枣低头看了眼木剑，草草一举，略有不解道：“我不会武，如何陪公子过招？”

“要的便是你不会！”

话音刚落，但见江林间已踏风执剑而来，剑尖直向胸口欲要取其性命，而后在咫尺之间轻扭剑锋，巧妙避开了言枣刺向她身后。

言枣尚未回神，攥着剑柄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正心跳的飞快，紧绷着四肢一动不敢动。

江林间倒是围绕着言枣将剑舞的极快，偶有招式与她擦肩而过，只听剑风簌簌，看似落于言枣左右，实则招招将她护起。

力道控制的十分好，必不会伤及她分毫。

一套剑法练完，江林间利落收剑，得意洋洋看着言枣：“如何？吓到了？娘说这套剑法总有一天会用得上，今日我便先练练手。”

言枣脸色不易察觉地白了些，她将木剑放回兵器台，稳稳心绪向江林间夸赞道：”公子好武功，只是若能提前知会阿枣一声，便能配合公子来回动一动，毕竟真有这事发生时，哪能允许人傻站着呢？”

江林间想一想，好像是有些道理。

于是他重新将木剑取下递向言枣，走远一些，再次挥起长剑：“再来一次。”